王劍冰
船已進入了婺江的懷抱。
婺江是有溫度的,夕陽剛才還將自己的余熱涂在江面上,讓江絢爛成一道金釵。在過去,這是一條黃金水道,婺城就是一點點被水道拉扯大,直到如此豐滿成熟的形象。
夏日的夜空格外透亮,星星掉落在水中,水有些慌亂,船被這慌亂擠得一陣歪斜。不斷有鳥鳴,將長空劃出一道道萬紫千紅。
很難想到,一個地名會天水相應。婺城的正上方,不定什么時候,會看到婺女星在閃。這便是婺城的由來。也會把婺江想成女性的江,你看這個“婺”,怎不是個文武兼修的女神?
都說一江春水向東流,女神卻隨太陽從東向西游動,耍夠了,才化入富春江的“山居圖”中。
微風漫起,繚亂這南方柔軟的絲綢,絲綢綴滿兩岸的豪華與古樸。或可也是游子隱秘的鄉愁。
在哪個拐彎處,猛然會有魚兒出水,弄出些響動,之后便又復歸平靜。
有一種香氣,說不清是桂花還是茶花,裹在夜的衾囊中,不時含蓄地撒出一點。
在這條水上,自然要仰望婺城,很多的城都毀棄了,這里還有難得的一段,就像一段凝固的婺江。
呂祖謙的雕像對著江水,金華學派之祖似還在回味。婺學的精髓,串起婺窯、婺劇、婺派名菜、婺派古建的明珠,婺江一般深邃遼闊、迂緩激蕩。
文化的滋養需要時間。你看八詠樓,多少風煙在其上覆過,多少詩章在其間翻過,已儼然挺過1500年的滄桑。
歲月飄過1134年的秋天,50歲的李清照,素衣素顏,一路顛沛流離而來,在八詠樓附近一所民居棲身。那時的婺江,同李清照的心境相照,她必常常來在江邊,向西流動的江水,更應了她心中的苦意。
婺城感慨這次相會,李清照的到來,讓婺江多少年都波翻浪涌。她登上八詠樓,憑欄眺望漫漫江水,隨手寫下了那首詠樓詩,雖然詩中不乏憂嘆,但末句“水通南國三千里,氣壓江城十四州”,仍顯現出女詞人的氣韻與才情。
我曾踏著青石小路,穿過保寧門,走入金華府的舊街老巷,也走進了高高的八詠樓,在那里望去,依然能望到婺城的一派文化氣象。沿著石板小街,進入一家書院,豪雨留人,茶也留人,那就坐下,品著婺城老茶,守著天井垂下的雨簾,感覺融入了古色古香的舊時光。
遠處是萬佛塔吧,正燭火一般閃亮。婺城的人說,那是三國時孫權為母親慶生時所建。孫母好四處出游,燒香求祈,她走遍了吳越大地,惟喜婺城山水。那么,這婺江絕對是孫權和孫母的加分項。
船在水中游蕩,思緒也在游蕩。有了這樣一些斑駁的冊頁,婺城更像想象中的婺城。
夜已經有些困乏,船上的人仍過節般興奮,前面還有片片農田,以及農田旁邊的村莊。李英說,春天你們來才好,兩岸開滿了黃黃的油菜花。哦,那又是另一番景象!現在那些田野、竹籬、竹籬上的藤蔓,還有老井、老井旁的水車,還有防火墻、墻頭的黛瓦,都沉入了夜。雕花的牌坊卻在村頭迎受霜露。那些霜露滲入花蕾,有些花等著開放。
在更老的寺平村,是以七星伴月來規劃的,明代的月,七百年前就伴隨了水邊的生活。現在,夜在條條窄巷里留了一道暗光,給那些石板或石板上偶爾的腳步。
遠方隱約傳來抑揚的聲調,誰說那是婺劇,在整個婺江區域,人們喜歡金華火腿樣喜歡著這種聲腔。我專門在婺劇院看過,真的是一種絕好享受,這中華獨有的劇種,那般拉魂攝魄。李英說,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婺劇班子,經常會在晚間演唱。
聲音漸漸順著水波響亮起來,這就知道,有些村子還沒有入睡。
婺江的周邊,會有一些美妙的地名,蘇孟、安地、梅溪、瑩石,聽了都會起聯想。婺江夠不到的地方,便分派些白沙、梅溪樣的支流去。
巖頭村安詳地坐在梅溪旁。白天來的時候,蘆荻拭浪,飛鳥經天,戶戶面山枕水,老樹相依。一座從唐朝走來的靈巖禪寺,深奧于婺劇傳奇中。
進入一戶人家,竟然圍一圈秀雅女子,素花藍衣,飛針走線,縫制著一個個可人的香包。看見了,順手丟一個過來,人人樂得別在腰間。
坐在溪旁的還有靈巖書院,德高望重的廳堂,正有一架架的書和桂花酒、清涼糕、金華酥餅等著你。
江邊出現了沉蒙的一片,比夜色還要濃重,近了看出是些高大林木。白天在濃郁的綠色中,總見更大的一團擎高了天空,其中就有婺窯小鎮的千年古樟。
多少年前,婺江在雅畈鎮流過,漢灶村的土地上還有溫度和記憶,撥開時間的層面,能見到窯火點點。古河道兩邊,六百多處婺窯遺址,層層疊疊滿是瓷的聲音。隨手能撿到釉彩的瓷片,有一種乳濁釉,深藍似江水。婺瓷還在燒制,在陳新華等人的手下,泥坯正把婺窯的新奇呈現。
遠處,更加沉蒙渾厚的墨色,是瑯峰山、九峰山和金華山,它們是婺江姿態的襯托者,也是婺江水韻的供養者。
水在船的左右,借著夜光,能看到推推涌涌的起伏,稻浪一般起伏成一片豐響。這時又想起一個人,山水畫一代宗師,他一定見識過這種起伏。真的,在黃賓虹的畫中,輕易會找到故鄉的水聲。
船調轉回來,現代版的婺城在水中蕩漾,漸漸蕩漾出無盡繁華。
前面是八詠橋了,各種燈光將橋身閃爍成一彎虹影,虹影入水,水也變得絢麗。江岸兩邊,人影攢動,夜游散步的群體,在八詠橋上交匯成快樂的流光。
能夠感到,婺江的夜晚是屬于婺城的,婺城擁有了一條江,便多了一項幸福指數。
船還在前行。
婺江不可速讀,一壺茶再加上夜,一點點地去消解。其實,茶盡興的時候,婺江還是沒有盡興。